枫香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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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刀第三章风雪梅竹院青龙会系列之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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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名

弯刀是古波斯人生活征战用的随身利器,刀身弯,如月。梦月刀就是这种波斯弯刀,是波斯名匠阿陀罗所铸,后为波斯王族所有。

传说梦月刀材质是一块罕见的海底精铁,阿陀罗初时铸刀不得其法,月余不成其形,后经方士指点,奠天地*神熔热血以炼,历七七四十九天方始圆满。刀成,切金断玉,削铁如泥,波斯全境无一刀能与匹敌。此刀不仅锋锐无俦,且有一奇,如处月夜,月刀互映,光华彰显,如梦似幻,是名“梦月”。适逢波斯王寿诞,普天同庆,阿陀罗以贺礼进献,波斯王捧若至宝。

唐贞观年间,大唐与波斯修好,波斯王将此刀作为朝贡献于太宗皇帝,梦月刀始入中土。则天武后当*赐于名臣狄仁杰,狄氏一族始有此刀。其后,朝代更迭,时空变幻,狄氏子孙流落江湖,这柄刀即落入风尘之中。

“惊刀”就是关于这柄刀的江湖故事!

第三章风雪梅竹院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三变的《雨霖铃》启首一句在昆腔凄然慢板中悠悠回荡在姑苏古城上空的时候,狄逍已缓缓推开庭院大门,门外是寒意正浓的晨。

狄逍长衫厚棉,肤色在黑衫的衬映下有些微微的暗,脸上显出永远都褪不去的风尘与疲惫,但双目却是犀利的。站在自家的门口,他黯然一叹。

狄逍背后的大院是狄家祖业,那曾经承载着无比辉煌和荣耀的庭院而今已破败了,门上红漆早已驳落,门楣偌大的“姑苏狄府”四个烫金魏碑大字在百年风雨中褪失殆尽,庭院前的荒草从光滑古旧的麻石小径缝隙间逸出,在寒霜中枯萎着。渔隐巷白墙黑瓦下的买卖挑子在寒晨薄雾中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巷边的水道上几只渡船曲折地流入街巷深处。狄逍轻轻踏上那座渔隐拱桥,过桥,转南首,上青石板街,去喝听枫楼的第一道早茶。

狄逍常来听枫楼。茶博士的照顾殷勤周到,看戏、听曲、品着风味别致的各色茶点,在这寒冬腊月天里,邀三、五知己叹人生,或是一人静坐独处,看楼下芸芸众生,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幽远。这样的氛围中,他一般都坐上个把时辰,他已奔波久了,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恬静的,有种休养生息相忘于江湖的感动。但今天的狄逍只在楼上坐了小半个时辰,因为两件事情影响了他的心情,一种不祥预感扰乱了他本已平复的心情。

听枫楼的饮茶与众不同,姑苏一绝。楼里茶博士是个蜀人。与姑苏清茶的浅斟慢酌截然不同,冲茶泡水味浓刚劲,颇具川蜀之风。茶博士姓唐,大约中年模样,短小精悍,铜壶在臂弯勾转间,壶颈微挺,修长的壶嘴便有一股热热的水泉激射而出,急急喷在口大底小的杯碗里,杯底预留的枸杞、红枣、菊花等诸般养生滋补之物被急水冲泡得旋转着铺开,水沿与杯口齐,那水竟不遗一丝半星于外,是名盖碗茶。

今天的盖碗茶却冲得有些燥。那唐姓博士原本是万中无失的,但今天却失了手,兴许冲急了些,水柱竟有十数滴射在狄逍手背上。专注看戏的狄逍蓦地一惊,手一抖几乎碰翻了茶具,虽有茶博士一迭声地赔小心,狄逍仍是皱着眉,心情坏起来。此后,同桌一位客人竟被杯中沸水烫伤了咽喉,一股不祥预感涌上狄逍的心头,他掷一把铜钱于桌上,下了楼。

此时,正有一双隐于茶楼暗处的眼,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楼外雾将尽,风微起,天已阴。

1.往昔事

出得听枫楼,狄逍租顶双人小轿,城南而去。

城外,细雨如丝,雾中若缕。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已是姑苏城外。郊外是一块块薄霜笼罩中的庄稼地,地里满是庄稼的残杆,一层层打在地里,远雾里不甚分明。阡陌中又行了一柱香光景,转过一个小山坳,眼境为之一开。此时,雾已尽散,但阴云仍在,小雨频落,微风因这开阔仿佛变得和煦起来。

那是一幢独处的院落,远看院落里青墙黑瓦,布局别致。院前种了半亩梅树,梅枝盛开,清白的朵欲展未展,微风起处,纷纷点着头。屋后密密匝匝立一片新竹,在檐钩屋顶间露出,也只亩许,风吹叶动,展映如簇,“沙沙”作响。屋院正中挂一木制阴文牌匾,匾有些焦糊,与文字边界几乎混成一体,但仍看得出“梅竹别院”四个苍迥汉隶。

小轿停在院前,付过轿资,狄逍径向院里行去。一作白袍装扮,髯须斑白其长及胸的老年文士已快步迎出。

老年文士上前便拜,口称:“恩公!”

狄逍忙拦住,道:“居士不必多礼。”

文士道:“恩公,救命之情颜某粉骨碎身无以为报,区区礼数,老儿理应周全。”

礼毕,进院。

院中是一麻石小径,两旁的梅枝花蕊新吐,沁香阵阵。沿小径过院入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厅堂里宽敞深阔,地上铺着地毯,松香自鹤嘴里涎出。左右墙面显是经过精心修葺,着色古雅,内厅隐隐有琴瑟传出,清越古朴,音韵脱俗。正对门居中墙上挂一巨幅前人名作《清明上河图》,其画虽是真伪难辨,但人物景致着墨自然流畅,用笔意韵不凡。狄逍曾就此画真伪问于韵清居士,居士笑顾左右而言它,只说此画虽非张正道原作,但也出自大家手笔,这位名家曾受之泼天恩惠,原拟以平生得意画作相赠,居士觉得相谢从俗,坚要此伪作。名家无奈,只好破平生之戒,用一月之期绘出此图。那画格局规正,气象苍迥,人物景致浓疏分明,寓意深邃,实不输于原作。

图下是一软榻,八尺见方,上置一几,几案中摆着茶具,一壶四杯,样貌古朴,均是宜兴紫砂,大约成品日久,露出些微黑赫。居士一声“诺”,侧门进一小童,端沸水一壶,到旁冲泡茶水。冲调好,韵清居士相请,二人退履盘坐于榻上,各自拈杯,饮一口。那茶初入口微涩,后转清香,却又香而不浓,入口纯而不淡,

狄逍不禁赞道:“好茶。”

居士舒髯道:“此茶曰‘云中雪’,是西湖茶中的极品,清明采摘下于冰窖中贮藏,此时取用,却清新如初。这水也有讲究,是去年梅枝上的陈雪,与叶料共贮冰窖,虽有年余光景,但茶水中的淡淡寒梅清香依稀可闻。”

狄逍再呷一口,微微合上双目,茶水在口喉处吞留,溢香愈发纯厚。片刻,狄逍睁开眼,却不禁有了些许皱眉。

韵清居士斟上茶,双手垂膝,坐正,目视狄逍,他缓缓道:“恩公,可是有何隐事?”

狄逍不答,长叹一口气,又饮第三杯,下榻,行至窗前。那是屋里唯一的窗户,是暗格花窗。寻常人家都是雕些喜庆图案,但这扇窗却是梅花和竹子的映象。那像做工精致,但许是天气等诸般情状影响,梅竹之清疏淡雅并不明朗,和着若有若无的琴韵有种阴暗的暧昧。

狄逍轻轻推开窗子,双手背负着袖,看窗外,屋外的细雨已歇止,仿佛未下过一般,但重重的乌云开始聚合,酝酿着更大更猛的风寒。

居士轻轻走过来,也在窗前止住,他自顾喃喃道:“风云变幻,天有不测,看来一场风雪已不可避免了。”

狄逍“哦”了一声,仿佛梦中醒来,侧着身子道:“居士有何教诲?”

居士微微一笑道:“看恩公今日情状,便如这窗外气象,风雨未尽,混沌不明,聚散不清。恩公今日不只为喝茶、看景、自怜自惜而来吧?”

狄逍再叹一声道:“倒也不是什么难情……”

韵清居士双手拢袖于腰际,看着狄逍,那目光不凌厉,但也并不柔和,他即没动目亦未转头,却有种扫视的意味。他挑着唇角的沟沿,仿佛看穿了狄逍的心事,缓缓道:“恩公不妨说说看。”

狄逍并不在意那种若有若无的扫视,转过身看着窗外乌云,他道:“在下回姑苏十载,一向平安,但近些天却总觉心神不宁,老宅周遭异事不断,遇事有违常理,恐非吉象。”

居士淡淡笑道:“恩公素来不信灵异,每与恩公研讨,恩公总不以为然,怎么现如今也疑神疑*起来?”

狄逍苦苦一笑,并不作答。

居士伸手轻捋白须,那须常作修缮,甚是松软光洁,他道:“老朽有一测算,不知恩公可与闻否?”

狄逍道:“居士但说无妨。”

居士道:“日前老朽夜观星象,月畔七星处有一星宿呈异常之相。”

狄逍迟疑道:“如何?”

居士道:“其实老朽观其象已有年余,原处半明半暗混沌状,如今光芒大炽有异色非常,此为煞星乱象。”

狄逍沉思道:“何为半明半暗混沌状?何又为光芒大炽异色非常?”

居士缓缓转过身凝视狄逍,一字一顿地道:“前态为困,后象是出。即为脱却樊笼,出显天下。”

狄逍看着居士,道:“居士可有明示?”

居士仰首向天,天阴如墨,层云滚滚,他道:“若是不出老朽所料,这颗魔星应该就是那个人。”

狄逍微微一怔道:“何人?”

居士字斟句酌沉声道:“这颗魔星叫万空流,成名于二十年前,此人天赋异秉,惊才绝艳,可谓当年江湖上不世出的奇才。却不知何故竟于二十年前自入天牢,直到近时才从天牢破困而出,据说此人在狱中练成了《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狄逍动容:“《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居士说的可是那本记载着世上最可怕的七种武功的秘笈?”

居士看定窗外:“恩公认为世上可还有第二本《大悲赋》?”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据说记载着天上地下七种独一无二凶险恶*的武功,任意功成一项都可独步天下,傲视江湖。百晓生作《兵器谱》曾把它与孔雀翎列为传说中最可怕的两类武功。

狄逍也看着窗外,窗外乌云翻滚,他缓缓道:“据说这七种武功只有三种流传了下来。”

居士点头道:“老朽只听说有两项神功曾在世间流传,一代大侠傅红雪曾练成‘天移地转大移穴法’,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精通‘天绝地灭大搜*手’,只不知第三种……”

狄逍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惧意,这惧意只一闪如电如丝,却被居士捕捉到了,他道:“恩公莫非知晓这第三种武功?”

狄逍不语,眼望窗外,神情呆滞,半响才作答,但那声却如换了个人似的,沉哑无比:“还有一种是‘天崩地裂大封绝指’。”

居士讶然道:“哦。”

狄逍目光仍在窗外,阴暗凝重的天空乌云愈重,焦着中天空突然发出异响,“劈叭”出浓密地细细冰粒,它们透过窗户打在狄逍和韵清居士的脸、手和身上,二人仿佛凝住一般不为所动。大约过得一柱香,冰粒止歇,天上已有绵绵白雪飘起,初时小而软,而后转大变重,层层叠叠在天空飘,上午的时光却仿佛处在夜晚一般。狄逍的目光被雪牵引住,他凝着神,思绪回到往昔的岁月,“十年前,狄某的一位生死之交被一个神秘组织杀害”,他顿了顿接着道,“当时我领导的飞鹰帮发展日盛,得知好友死讯我便丢下帮中事务,前往洞庭湖查探,尽管这个组织行事慎密,但我还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探知此事与青龙会有关……”

“青龙会?洞庭湖?”居士沉吟道:“恩公的知交好友莫非便是潜龙帮帮主易潜龙?”

狄逍看了居士一眼,这一眼有如刀锋般凌利:“居士也知道此事系青龙会所为?”

居士一怔,用手拂去额角一羽飞雪,笑道:“当年易潜龙和帮中一百一十八条好汉一夜间全部暴毙,紧接着,路过洞庭湖的五百万两官银被劫,而事发前后均有青龙会组织成员出没。青龙会行事虽*魅莫测,但闹出这么大动静来,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狄逍点头,沉声道:“居士所料不错,这两件事确实前后互为关联,青龙会想借潜龙帮势力在洞庭水域劫银,这样既便事发也可脱却干系,可我义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青龙会只好杀之自取,虽劫得官银但也留下了些许痕迹。”狄逍神态凝重,话语不急不徐,事隔十年,当时的几许激烈早已平复了。

居士道:“于是恩公便开始对付青龙会。”

狄逍道:“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我便集合飞鹰帮所有力量,找青龙会算帐。”

居士接着道:“可是恩公也知道,青龙会势力之强大,便是朝廷也避让三分。”

狄逍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鼻息有些粗重起来,气息冲在雪中轻轻腾出白雾,他道:“这之前我曾联络过武林同道和官府,但可惜,江湖中人人闻青龙会之名而丧胆,应者廖廖,而官府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证据不足为由敷衍搪塞,在下无奈之下只好以飞鹰帮一众之力独挑青龙会。”

居士思忖道:“恩公的梦月刀独步天下,惊绝江湖,但青龙会势力广布,帮中更是高手如云,只怕……”

狄逍颔首道:“不错。开始,在下带领飞鹰帮势如破竹,接连挑了青龙会在江南的两个分舵,劫夺了三批红货。”狄逍双手扶住窗沿,眼望窗外,神情仿佛回到了当年,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但是飞鹰帮也损失甚重,但那时我已杀红了眼,凡与青龙会相关的事务,我都不放过,钱庄、酒楼、*场、妓院我是见一处毁一处,见一个杀一个,一直杀到青龙会找在下谈判为止。”

居士诧异道:“青龙会居然找飞鹰帮谈判,”他缓缓道,“难道是缓兵之计?”

狄逍轻轻摇摇头,慢慢道:“青龙会傲气冲天,又如何会把一个小小的飞鹰帮放在眼里,他们谈判是因为一本名册。”

居士目光闪动:“哦。”

狄逍并未在意,继续道:“在无锡的一个*场里,我设伏击毙了青龙会玄武堂的一个副堂主,无意中从他身上搜寻到一本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的相关名册,这本名册记录了青龙会各分舵舵主姓名、舵址以及联络标识,这本名册事关重大,名册内容若是公布天下青龙会将遭受巨大打击。”

居士道:“那他们想如何谈判?”

狄逍用舌舔着飘落唇角的飞雪,轻声道:“他们想用杀我义兄的凶手史进换这本名册,同时约定此后互不干扰。”

狄逍叹一口气,道:“由于当时双方厮斗日久,帮中兄弟已生倦意,以青龙会势力而言,缠斗日久飞鹰帮必败无疑,而且青龙会行事*辣惹恼了只怕定要赶尽杀绝不可,于是我决定答允青龙会的提议定于元月二十日正午于无锡月银桥谈判,”狄逍望着落雪,仿佛痴了一般,自顾喃喃着,“那天也是下着雪,那月银桥被雪厚厚盖住,看不见桥面,天空阴沉灰暗,数丈之遥便已看不清明。在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真是一望无垠啊!”

居士也叹了口气,侧首看着狄逍道:“恩公此去必是艰险重重,九死一生。”

狄逍不语,双手扶住窗沿,手背苍白一片。

居士继续道:“想那青龙会能人异士不知凡几,飞鹰帮即非名门大派,青龙会自恃身份,谈判必属无奈,想来他们早已布好陷阱引诱恩公前往赴约。”

狄逍又叹一口气,神色黯然,想来仍为当初的莽撞行径而懊悔,他道:“那天的谈判太顺利了,我们和青龙会隔桥相对,我们在桥西,他们在桥东。青龙会都是黑巾罩面,只那史进没有掩面,由于离得甚远,天空灰暗,面目不清,但看情形显已被制住。双方打过招呼开始验货,我让帮中五当家‘神眼雕’*中前去认人,那史进在江湖上名头甚响,倒也并不难认,*中号称神眼,认人识物百无一失。”

“双方验明正身后开始交换,这些过程中青龙会并没有耍什么花样,这倒出乎我们意料,想来那册子确实非常重要。交换完毕后,我们正准备撤离,青龙会却出来个人问了一番话,看样子是他们的头目。”

居士显得有些急迫,他问:“他问些什么话?”

狄逍愣着神,看着越下越大的雪,喃喃道:“那人问我是否看过册子内容,我说看过但并不认识,”狄逍转向居士,“那册中语言都是梵文,当时我并不识得。”

居士一愣,旋即笑道:“莫非恩公现今已能识得?”

狄逍双眼望向别处,仿佛在思索着一个至今都没想通的问题。

他继续道:“那人要我发誓,由于我确实看不懂梵文,而且谈判顺利,因此对发誓之说倒也并不介意,我当即发誓。那头目见我誓言真切,也便信了,未了他警告我若是识得册中内容或是留有副本,必让我飞鹰帮上下死无藏身之地。唉——”狄逍这一声叹深幽漫长,引以为千古恨事,“想不到这人一语成谶,细想前因后果其实是我害死了帮中兄弟。”

居士道:“哦,如此说来恩公莫非另留名册副本?”

狄逍不答,侧望居士,那目光在灰阴的雪天有股灼人的火芒,仿佛要看穿对方内心的所思所想。片刻,居士终怯,挂着嘴角一丝勉强的笑转首窗外。狄逍也转过头看窗外的雪,风起,雪四散飘零。

“青龙会的人问完话便相继离开,我们也达到目的,*中等人正准备押着史进过桥,由于当日天阴雪大,史进的面目我始终未看清。就在这欲走未走的当口,突然间,我们发现月银桥上*魅般孤零零伫立着一个身影。”

“月银桥上的这个人长衫一袭,白巾拢面,双袖后垂,鹅毛般的大雪中孤傲独立,大概是在某种固有的环境中处久了,那双眼淬厉出*火般的厉芒。此时青龙会的人早已隐没,仿佛被风吹去一般,踪影全无。白衣人的兀然出现让我产生某种不祥预感,但帮中兄弟均未在意,许是谈判太过顺利了,不用再继续这种朝不保夕的杀戮生涯,他们放松了警惕,并未把这个白衣人放在眼里……”

狄逍一口气讲了这么许多,眼神直直看着窗外大雪飘落的深处,他们思绪溶入回忆中,一丝恐惧缓缓在脸上泅散开来。

居士轻轻吐口气道:“就是这个人精通‘天崩地裂大封绝指’?”

狄逍道:“不错,我们还未反应过来,已有一个兄弟遭了殃”,他吐着气接着道,“那位兄弟姓徐,出生入死跟了我五年,想不到一闪神的功夫就送了命。”

狄逍闭眼静了一会儿,鼻息沉重:“好快的出手,好霸道的指力。那白影一闪,只一闪,就已到了徐兄弟面前,徐兄弟哼声不及,白影已回到桥头,仿佛未动过一般,再看徐兄弟已断了气,额头淡淡凹下一个指印,看形状,是左手大拇指。”

“我们都呆住了,一转神,白影仍一闪,又一个兄弟遭了殃,再看时史进已被白衣人拎到桥头。兄弟们都有些慌,我大叫结阵,兄弟们都结成阵势拔刀出鞘疾呼奔走,我也弯刀在手严神戒备。过得一会儿,未见白衣人攻击,却见他与史进说着些什么,史进看样子甚是惧怕这个人,又说了几句,白衣人似有些厌烦,挥手让他离去,史进如蒙大赦,快步离开。我们都没有阻拦,只远远看着,慌乱之中我竟连史进的相貌都无暇看清,当时我只知道今天飞鹰帮已无法全身而退。”

“这些都是和我一起同过甘共过苦的好兄弟,他们若是不走,便是山崩地裂也不会动的。此时已无它法只有孤掷一搏,我把弯刀横在胸前,那样冷的雪天我竟紧张得手心冒着汗,白衣人身手变幻莫测武功之高己远非我所能敌,我不知道我和兄弟们还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狄逍说到激动处双手重重拍在窗沿上,想起往事种种禁不住热泪盈眶。

狄逍怔了半晌道:“那时白衣人竟没有再出手,只眯着眼看飘飘落雪,那天的雪真大,无边无际,漫山遍野。我们在雪中全神戒备盯着他,唯恐他突然出手,再伤及兄弟。但既便这样防范也没有用,他发动了第三次突袭,这次杀的是*中,”狄逍停了停接着道,“我们飞鹰帮虽非什么名门大派但帮中也有几个好手,江湖上也都有些声名,这次谈判帮中五大头领已来其四,三十二名帮众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血性好汉,白衣人竟又杀了五当家的‘神眼雕’*中。*中不仅眼利,轻功更是一绝,想不到也遭了*手。”

居士半晌未作声,此时突然道:“这白衣人武功绝顶,心狠手辣,既然精通‘天崩地裂大封绝指’决非藉藉无名之辈,却不知是何来历?”

狄逍苦笑道:“此人招法江湖罕见,他白巾罩面,定是不想他人识得其庐山真面目,不过此人定是青龙会中人无疑。”他又道,“我二十岁出道,凡数十战,有设计打伏,有上当遭狙,也有单打独斗,从未提及一个怕字,但当日猝然受袭,敌人手段狠*,我心头惧意顿起,分寸已乱。我们一边结阵散开,一边呼喝,让兄弟们分头走保全一个是一个,可是他们都不愿顾自逃走,他们说做兄弟的一定要生死与共只进不退。”

狄逍再一声叹息:“原本各自逃奔部分兄弟也有生还之望,如此一来,诸位兄弟就只有送死一途,只听得惊呼连连,又有三位兄弟送了性命,其中一位是帮中的四当家。唉,这次我们飞鹰帮除二当家踞守总舵,余下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当家已悉数出动,想不到在这月银桥上不明不白已折其二……”

居士迸住呼吸,雪景远眺,十余载时空相隔间仿佛仍是感觉到这一战的惨烈,半晌抚掌叹道:“江湖一觉十年梦。昔年飞鹰帮崛起江湖,虽是短短数载,其行事作风却天下传颂,究其因由却和生死与共的兄弟豪情不无关系。”

“雪越下越大,兄弟们越死越多,我只能拼死一搏了。我看准白衣人左膝袍角微抖,身形欲动未动之时,立即纵身直跃,弯刀顷刻出手急削其咽喉。那人原本并未留意,但这一刀攻得突兀,不禁‘噫’了一声,半空急顿身形,凌空后翻,险险避过,饶是如此,颔下白巾已被削去一截,露出唇下黑须。”

“白衣人退回月银桥上,不再攻击,只俯视着我。天阴雪落,一时间四野无声,我和兄弟们也一齐戒备着他,天昏地暗,戾气潮涌,只余喘息一片。”

狄逍闭上双目,吐气,在回忆无锡月银桥一战的惨烈,接着道:“片刻之后,白衣人霍然直跃,左手拇指凌空击下。我原本就小心戒备,却不曾想他猝起发难,我迎攻而上,施展家传刀法精粹与之对搏。”他顿了顿,沉声道:“当年一战,是我十年前的最后一战,这一战让我九死一生,此战之后,往日的英雄豪气俱都泯灭了。”

狄逍神情转为阴冷,话语复又变缓:“当年,我已练成祖传刀法‘狄氏七刀’中的六刀,我用的便是第五刀‘八方风雨暗飘零’!”

“‘八方风雨暗飘零’以快称著,此招使出,便是八方风雨于暗夜之中也不落半星雨水于衣襟之上。我刀势一展,迎攻而上,其势不可谓不急,出刀不可谓不快,但刀势未尽,已不见白衣人踪迹。正惶然间,忽听身后又有兄弟惨叫,回首,白衣人*魅的身影一闪,大拇指已迫近胸际——”

狄逍的叙述忽然止住,瞳孔睁大,有种窒息的急促感,对当年加身一指竟有种说不出的惧意,他的手下意识一挥:“电石火光的一刹那,我手中梦月刀本能一抬,以刃身迎住这一指。那指力惊人的猛烈,竟透过刃身直撞前胸,我连退数步,一口鲜血自胸腔喷出,但仍止不住跌势,仰面后倒,就此人事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胸口剧痛疼醒,睁开眼,身上压着一堆尸体,透过尸身间的缝隙看见黑夜里的星斗,接连数天的风雪已经止住,黑夜里有股说不出的静谧。我浑身乏力,伤痛感遍袭全身,我一动不动就那样躺在黑夜里,压在尸堆下,心里贮含着无比的愤懑和痛苦。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复恢了少许体力,我艰难地推开那些尸体,爬出尸堆,借着月光才看清楚压着的尸体竟都是我那些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居士被狄逍的叙述震撼住,一时无语,而狄逍的语气和神情愈发沉重:“我呆呆跪在雪地里,悲从中来,望着满天星斗欲苦无泪,这些兄弟们为了我一条贱命拼死相救竟无一幸免,面对这些好兄弟我居然还苟活于世。”

“此后,我拖着残躯回到扬州总舵,怎知总舵已被官府查封,街坊传言舵中一十九人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此间,胸口伤势时有发作,疼痛难忍,我又辗转来到洛阳,直至寻到神医晏漱石,受之以刀石,方捡回这条贱命。”

居士问道:“恩公所说这‘天崩地裂大封绝指’,便是从晏神医口中得知?”

狄逍点头道:“不错。晏漱石说此指功已臻大成,当时指力若是稍重半分,或无刀相隔,我命早已休矣。饶是如此,每逢阴雨天,旧疾发作,实不堪其苦。”

居士吐着气道:“果真如此厉害?”

狄逍不语,双手缓缓解开胸前衣襟,露出胸膛,但见胸乳下半寸有一下凹黑点,其黑如墨,肉肌翻露的伤痕依稀可现,显见当年情状之凶险。

狄逍收束完衣襟,声音甚是沮丧:“原本以为,十几年的苦练,狄家刀法我已有所成,却偏偏敌不过白衣人的一根指头,还害得兄弟们枉送性命。月银桥之后,我万念俱灰,连为兄弟们报仇的心思都淡了。后来,我又在外流荡了两年,收束住心性,回到姑苏老宅……”

狄逍的思绪有些怅然,呆呆看着窗外飞雪,昔日种种在心头往复回荡。

居士默默陪在身侧,不语,不动。

又过得半晌,狄逍侧身向居士行礼,苦笑道:“自家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有扰居士清听了,勿怪!”

居士忙还礼,言辞真诚:“恩公说那里话?恩公今日所言,令老朽甚为感动,飞鹰帮虽不过一小小江湖帮派,但其事迹却可歌可泣,令人钦佩。”

狄逍还待再说,忽听门外僮子轻声言道:“主人、狄先生,午膳时辰到了。”居士相请,狄逍略作推辞,便与居士入竹林,亭中就坐。

2.高手闲话

亭是青竹建构,形状小巧精致,竹香经年不散,亭子正中上书“聚竹”两个清秀小楷。亭的四周皆青竹,杯口粗细,青青竹叶在雪中轻轻颤栗。

竹亭内置一桌四墩,桌面三尺见方,是一整块纯色大理石磨制。瓷墩制作精细均是景德镇材质,上置墩毡,毡体为熊棕,着黑色,是产于数千里外长白山上的黑熊毛棕,其毛经匠师特制,入手绵软,松酥异常。

居士打个手势,一小僮提一四屉蒸笼依序置上。菜不多,仅四菜一汤而已,却极见精致,傍着腾腾热气,自有一股诱人香味。

韵清居士乃一雅致人,起穿用度莫不极具清雅享受之能事。狄逍坐定,听居士一一道明这四类菜品:一菜为腌鹿肉炒冬笋。此菜虽是鹿肉为贵,却分主辅,即笋主鲜,鹿肉以入味之宾而辅之;又一菜是火腿。观其形薄透如圆翼,辨其色暗红似玫瑰,闻之气味清香,食之腊味鲜美,因产于浙江金华,故称金华火腿;另一菜却是一钵狗肉红烧。那肉材甚有讲究,说出来近乎残忍,乃是养不足旬月的小公狗肉,在这寒冬腊月天里将之打杀,腌制数日后,着花椒、大料、辣椒等诸般食料烹烧,这狗肉之香异乎浓郁,口感极强烈;还一菜却是尾清蒸鲈鱼。那鲈鱼出得镟不过片刻,陈酒、酱油及瓜姜、蕈笋诸般鲜物置于其中,鲜味尽在鱼里,真可谓既无一物能侵,亦无一气可泄。此际出釜分而食之,实为无上妙品;四菜居中处乃是一萝卜排骨汤。俗话说“萝卜小人参”,冬雪天吃萝卜喝排骨汤确是进补之美食。

桌面下置一烤炉,炉火正炽,热力于周遭流动。亭外虽是雪飘不尽,亭内却暖意融融。

居士请,僮儿斟酒。

入杯,酒香清冽,不饮,已是微醺。

二人举杯,相饮而尽,居士掩袖长吁道:“此乃绍兴女儿红,恩公不知可饮否?”

狄逍拭唇,微眯双目道:“此酒既有五谷之烈,又具果物之柔香……居士的好酒众多,每每都有惊艳,但今日这酒必非寻常五谷酿造,其酿时当不下于二十年矣!”

居士微微一笑,点头道:“恩公好感受,这酒材不尽五谷,综青梅、涩李等诸物精华而酿,酿时已有二十余载。”

狄逍再饮,闭上目,留酒于鼻腔,尽略酒意,直喉而下,尔顷轻吁一气,始睁眼。却见居士满脸含笑,居士筷著一提道:“请,恩公请。”

狄逍依言下著,一一尝过,不禁又叹道:“居士好享受!”

韵清居士苦苦一笑,摆手道:“谈什么享受?老朽之处境,如弃妇无疑!”

狄逍“哦”了一声,目光流动,缓声道:“居士莫非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居士又是一声苦叹,摇著道:“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二人又饮了数盅。其时风雪渐歇,竹亭内,酒酣耳热之余,免不了说些武林掌故、江湖逸事,情趣自在其中。

又饮,居士话锋一转,问道:“当今武林中能入当世高手之列者,恩公以为几人?”

狄逍举杯掩面苦笑道:“在下隐居姑苏近十载,世事早已不通,只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往事,居士如此相问,实是难为在下了。”

居士正色道:“恩公隐居姑苏固是实情,但世事洞悉却逃不过恩公的这双眼睛。我与恩公相交日久,恩公如此,倒是见外了。”

狄逍微微一笑,与居士再饮而尽。

狄逍放下空杯道:“居士如此说,再推托便是虚委了。”

居士道:“老朽洗耳恭听!”

狄逍拾著吃了片金华火腿,放著,正襟危坐,缓声道:“江湖之大,卧虎藏龙,可称高手者不知凡知,却不知有几人入得了居士的法眼?”

韵清居士一愣,双著一点狄逍,笑道:“恩公好滑头,怎地又把包袱抛给老朽了?”

狄逍正色道:“居士见识胜狄某十倍,狄某相询不过是印证而已。”

居士道:“罢了,罢了,那老朽便抛砖引玉,说些闲废之辞与恩公一助酒兴!”

言毕,各斟一杯酒,互饮而尽。

居士抚须缓声道:“老朽自认卑微,但识人却另有一格。”

狄逍肯首。

居士又道:“若说这江湖当世高手,能入老朽之眼也过不了五、六人之数。”

狄逍道:“哦。”

居士接着道:“少林寺号称百派之首,而三清观乃当今国师木琛之道观。少林寺武学源渊,而三清观精于剑道兼有木琛当朝国师之尊荣,释道之间各擅胜场,二十年来双方争斗称霸相互抵耗,致使人才日渐凋零。但近年间两派却各出了一个异数,不知恩公晓得否?”

狄逍道:“愿闻其详。”

居士轻轻一笑:“其中之一是个少林僧人,法号苦竹,以‘一指禅’功法称绝武林,是少林寺三十岁前练成此功第一人。八年前此僧以一人之力曾与西域魔教高手数度决战于少室山下,以‘一指禅’绝技连挫魔教数大高手,挽少林危亡于即倒,致使魔教元气重挫,近十年不敢进犯中原,当世高手之称殊不为过。”

狄逍道:“此僧事迹到是有所耳闻,当得起当世高手之称谓,但据说数年前为人追杀早已绝迹江湖,是否存活于世,却未可知!”

居士吟声道:“苦竹乃少林高僧,便是隐于某座寺刹中修禅参佛也未可知。”

狄逍点头似有所思。

“另一个却是三清观俗家弟子,姓高名歌。此人天赋异禀,在三清观道家剑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另辟溪径,创出别具一格的‘意剑’之法,堪称用剑翘楚、武学奇才!”

狄逍似“哦”了一声,喃喃道:“意剑?”

居士道:“不错,‘意剑’者,以意驭剑,心随意转,意随剑行,意至而剑至,无所而不至,此乃‘意剑’之精髓。”

狄逍道:“好一个‘意剑’,居士莫非懂剑?”

居士苦笑道:“老朽已过耳顺之年,江湖纷争早已倦矣!懂不懂用剑又有何妨?”话锋一转接着道,“当年华山论剑,久患肺病的三清观主青聪道长未及十招竟被九华剑派掌门李青衿击败,李青衿还口出狂言,号称‘剑出九华,天下无双’,并接连剑败华山、嵩山、崆峒、青城、点苍等五大剑派掌门人,华山之巅,风头一时无俩。正当此时,高歌以三清观俗家弟子身份出阵,竟以自创的‘意剑’击败李青衿,逼得李青衿折剑华山,发誓终身不复用剑。此后,高歌再败‘雷霆快剑’雷迅,就连‘重剑飞鸿’贾连城、‘疯狂十字剑’厉千钧也均败于高歌剑下,一时之间,华山绝顶无人敢试其锋。只可惜,这样一个武林奇葩却不能见容于师门,终为三清观所弃,只身流浪江湖。”

狄逍奇道:“那是为何?”

又请一杯酒,饮尽。

居士嘴角溢出酒渍,一滴滴从唇边落下,湿了衣,他无觉:“据传,比剑当晚三清观众人的歇宿之地传来激烈地争执声,接着,第二天三清观主青聪道长竟在天下群雄面前提出要与高歌比剑,一决高下。”

狄逍道:“这倒奇了……”

居士“哼”了一声,道:“此事说奇便奇,说不奇一点也不稀奇。青聪虽为一观之主,但个性阴狠刚愎自用,门下弟子强胜于已却不自知,其颜面如何见存于天下!”

居士忽微微一笑,反问道:“恩公见识高远,可知此战之胜负?”

狄逍伸著于鲈鱼肚腹之间,食一口,抬膝而起,面亭外飞雪背手而立,他道:“青聪乃一观之主,高歌若是识相定会自败于青聪。”

居士双掌一拍,道:“恩公所料极是,高歌三合未毕,竟败于青聪剑下……”

狄逍转身,截口道:“不妥,不妥……”

居士笑道:“恩公又知如何不妥?”

狄逍缓声道:“剑败固是应策,但若三合即败,于情于理怕是均不合青聪心意,高歌于形势固然看得分明,但终究不通世情,高歌之累大矣!”

居士悠悠一叹道:“恩公好见识!哎,可惜,可惜……”

狄逍道:“居士可惜什么?”目光如炬,直视过去,便如要看穿韵清居士的心思一般。

居士一回神,忙笑道:“果如恩公所言,青聪虽胜,但看众却嘘声一片。青聪羞恼成怒,当即下令将高歌逐出三清观。”

狄逍一捶手,双袖微抖,心情竟有些激动。

居士视如不见,笑而不语。

狄逍微觉失态,斟酒,又各饮了一杯。

二人又吃了些酒菜,停著。

狄逍道:“居士适才只言苦竹与高歌二人,却不知还有那些高手入得了居士法眼?”

居士捋须道:“老朽所评当世第三位高手姓顾名烟寒。”

狄逍皱眉道,“此人倒是陌生得紧,却不知这顾烟寒却又有何过人之处?”

居士仰首向天悠悠一叹,缓声道:“恩公可曾听说过‘手眼通天’这个绰号?”

狄逍略一思索道:“你说的可是‘手眼通天’秦念衾?据说此人手眼之快已臻瞒天过海、羚羊挂角之境界,江湖中人称‘*手’。但此人成名于三十年前,却与这顾烟寒有何干系?”

居士又叹一口气道:“这秦念衾便是顾烟寒,顾烟寒便是秦念衾。”

狄逍点头道:“相传,秦念衾的‘三仙归洞’和‘风眼’两项功法已臻幻真两用之境,高手之评殊不为过,若单以武功论苦竹与高歌自在其后,但秦念衾本人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当世二字只怕称不得。”

居士轻轻一笑道:“恩公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这秦念衾仍然存活于世,实不相瞒,老朽与他相识已逾三十载。”

狄逍目光闪动,道:“哦。”

“老朽与秦念衾原是旧识,他现名顾烟寒,却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语未尽,竟有些不屑与嘲苦,其神情象是忆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狄逍亦无语,只与居士相对而视。

半响,二人方举杯尽饮。

狄逍眼望飞雪叹道:“居士所举三人当世高手之称实至名归。苦竹与高歌轻年才俊,后生可畏,秦念衾前辈高人,世上之对手只怕已廖廖无几!”

居士冷冷一笑道:“此话原可如此说,但现下却未必。”

狄逍道:“如何?”

“老朽说的是万空流,若有此人在……秦念衾只怕还当不得天下无敌,”居士捋着须,慢慢地说着,冷冷目测这雪景。

狄逍道:“居士所言之五、六人莫非也有这万空流?”

居士道:“不错,此人惊才绝艳,又有《大悲赋》所倚,当今天下恐难有敌手。”

狄逍不语,轻轻一叹。

居士一笑,又道:“恩公不想知这第五人是谁吗?”

狄逍道:“洗耳恭听。”

居士微笑道:“这便是恩公您了。”

闻此言,狄逍连连摆手道:“居士抬爱了,在下乃一带伤残躯,又如何入得了当世高手之列,居士之评折杀狄某了。”

居士目光直视狄逍,正色道:“恩公何必过谦,恩公的‘狄氏七刀’冠绝江湖,若单以刀技论,江湖之上已无敌手!”

狄逍垂首举杯而饮,居士之言不置可否。

居士问道:“恩公不语,却又为何?”

狄逍缓缓道:“八年前在无锡月银桥遇见的白衣人以*魅般的‘天崩地裂大封绝指’技法令狄某心胆俱寒,九死一生。在下以为,此人纵然不及万空流,但却当得高手之称谓。在下对江湖之事早已心灰意冷,当世高手之称实是贻笑方家了。”

居士却微微一笑,那笑竟有些诡异,他道:“适才恩公认为老朽懂剑,老朽并未直言,今老朽便以筷作剑,特向恩公讨教一二,不知恩公应允否?”

狄逍神色一动,沉吟间,倒酒一杯,抬首而饮。

便在此时,居士突然出手。

这果是出手的最佳瞬间:思吟既神散。饮酒则旁动。抬首定体殆。

综合三点,居士捕捉到了这个最佳的出手时机。

居士轻吸一口气,白袍微胀,他挈一筷在手,缓缓刺出。

这一刺暗藏十余种变化与杀着。

但这十余种变化的外在观照却由快静两种形质体现出来。其快如疾风落叶,风卷云涌。

——其静若平湖行舟,波澜不显。

这一刺犹如飞雪散花,在这一姿一势一态间,既疾到了极处也柔到了极致!

狄逍前胸六大要穴、八个关键部位均处于这支纤纤竹筷的攻击范围之内。

竹筷在居士的微笑中破雪、越几而至。

狄逍仰首向天,饮,二十年女儿红,醇厚无比。

狄逍没有看见迎面而刺的竹筷。

他桌沿以上的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了竹筷的攻击之下。

所以他饮酒的姿势不能动。

他只能以静制动,以不动应万变。

但见他的右手一抄,一只竹叶应手翻落,中食二指一夹,竹叶犹如被一股气机托于胸腹。

转瞬,竹筷至。

刺叶片。

气机密布,叶凝于胸腹间。

叶不破,筷不入。

僵持。

狄逍饮,酒未尽,仍仰首。

竹亭内、石几间,罡机流转,朔气四溢。

二人势不变、不动。

——不变不动即无破绽。

居士笑容依旧。

他在等,等机会,等狄逍的破绽。因为酒有饮尽时,饮尽则气馁,气馁则破绽出,饮尽时即露破绽时。

酒终尽。

酒尽时,叶片陡一翻,劈在筷脊正中。

筷折。

居士手一弹。

半截筷应手自侧上向弹出。

短筷陡破竹叶。

穿叶。叶穿。

筷穿气机布局直抵面目唇齿方寸畔。

狄逍左手杯一翻。

筷刺过杯底。

杯底破。

筷过杯底,抵唇。

已不可避。

刹那间,狄逍嘴一张叼住断筷。

同时,手一挥破叶疾飘出亭,入雪,无影。

杯身串住筷脊急旋。

二人对坐。

俱无声,适才轻描淡写却又凶险万分一战浑如没有发生过一般。

残筷仍在狄逍嘴中,口齿间有点滴血水流出。

狄逍缓缓抬起右手,滑出杯身,轻轻扶住残筷尾部,一寸寸抽离,放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进行得很慢,慢得连知觉都快失去了一般。

放下残筷,他微笑着望向居士。

居士抽出一折方巾递于狄逍,轻声道:“恩公可有大碍?”

狄逍接巾抚住唇齿,掷巾于桌,微笑道:“不妨,多谢居士手下留情。想不到在下以竹叶断势,以杯底去劲,仍截不住居士‘飞花摘叶手’的数重阴劲。据说‘飞花摘叶手’融有天地间九种指法之精粹,既有飞花之艳,又有摘叶之轻,更兼舞叶惊花之妙曼和摧花散叶之锋锐。居士手法若再重得半分,吾命休矣!”

居士微笑道:“恩公过谦了,老朽的‘飞花摘叶手’一向敝帚自珍,甚少露相。老朽攻势在先,且已用全力,却仍突不破恩公的无形罡气,老朽愧然。”

狄逍微笑不语,斟酒再饮。

饮毕,狄逍忽道:“居士精于麻相术数,今有一测可见教否?”

居士道:“恩公不必客气,只不知以何为测?”

狄逍略一思索道:“就测一字吧!”

“何字?

狄逍伸左指入杯中,借酒水写一字:惊。

字毕,狄逍站起告辞。

居士拱手相送,道:“十日后恩公自来取解,老朽还另约一人与恩公相见,还望恩公莫忘之。”

狄逍亦拱手:“居士之邀,狄某自当前来赴约,告辞。”

起身出亭,亭外过午,雪正浓。

※※※※※

站在竹亭里望着狄逍的背影,居士突然无声地笑了。他笑着回首,突然发现雪地里飘落着半幅方巾,那半截方巾着白色,几与雪溶为一体了。他的笑顿时凝结住,一寸寸转过身望着狄逍远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半幅方巾是居士头上系物,其截断的缘由必与狄逍适才挥手抛叶有关,他已无须出刀,仅凭区区一片残叶即可飞削方巾,且不为居士所觉,其功法之精纯如羚羊挂角实已到无迹可寻之境界。

这是怎样一种刀法?他是怎样练成的?这对狄逍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安排?这般功法到底是福还是祸?

居士回到桌前看着那个酒水未干的“惊”字,心里却涌现出一丝畅意,于是他轻轻地悠然地笑了起来。韵清居士颜韵清的笑有种不同寻常的得意,他笑着望向窗外的雪,然后仰首干掉杯中酒,他在女儿红入喉的霎间寻思着这场雪怎么下得这么晚呢?在这样朦朦胧胧的笑声中他缓缓走进内室,在那张由柳州木匠名家张架子制作的梨木床上轻轻睡了下去,他要养足精神等一个人,这个人将会带来让他期待已久的讯息,而他将会为这个讯息付出难以估量的精神和气力。这些精力很伤神,所以他需要休养。颜韵清是那种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并能胜券在握的人,所以他连入睡都带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功利性。

3.伤尽

午后,雪浓。

一个棉袍蓝衣人悄没声息走进了“梅竹别院”,他戴着顶范阳斗笠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带来某种神秘讯息。

蓝衣人熟悉这里的情景,径自过堂入西厢房。

他跪在卷帘外,静静等待,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良久,西厢房里传来韵清居士的声音:“你来了。”

蓝衣人答道:“属下史进,拜见韵清长老。”

颜韵清语气依然毫无表情:“嗯,起来说话吧。”

史进叩谢起身。

颜韵清道:“你在西北边陲司职也有七八年了吧,一向可好?”

史进黯然道:“谢长老挂念,属下远调边陲,生活固然寒苦,但比起长老的冤委,又如何及得万一。”

颜韵清无语,长然一叹:“当年之事,你我各受牵连,不提也罢。你既是舵主分归青龙堂管辖,老夫现在不过一闲散隐人,不要再以属从相称了罢!”

史进躬声道:“是。”

颜韵清思索了一会儿,又道:“那人可是已到了你的辖地?”

史进道:“不错,他已在狱中练成绝顶神功,其功法臻人神之境,只怕普天下已无一人能与之抗衡。”

颜韵清无语,屋外风雪呼啸,厢房内暖意融融,但他仍觉冷,吸着鼻子,用火钳拨动炉火,火中炭栗崩出闷响,他不觉,思索着一些问题。

半晌,他道:“噫,你内息不定,受了内伤?进来我看看。”

史进垂声道:“属下不敢。”

颜韵清道:“不必拘泥,这十载寒苦也够你受的。”

史进忍不住有些哽咽,道:“是。”

进得房,屋内檀香萦绕,炉火正旺,一室春。

颜韵清坐床榻、拥软裘,脸上有一种老人入暮的红晕。

史进取下斗笠,面色有些苍白,再次拜下,心中竟有酸意涌动,有股见到亲人的动触。

史进行至榻前,缓缓伸出左手,颜韵清伸中食二指轻轻搭在史进脉门上。长期的养尊处优,颜韵清指上的肤色没有因岁月的而留下太多的痕迹,他的二指洁白,玉一般露出柔和的光润。

搭脉许久,颜韵清眉头微皱,尔后骤紧。过得一柱香,他收回二指,不作声,松眉,象是对史进的伤势存有疑惑。

他拈须缓缓道:“你伤在前胸?”

史进道:“长老明鉴,确是伤在胸际,是……”

颜韵清手一挥止住史进话语,沉吟着缓缓道:“莫非是他……”

史进脸色更见苍白,点头道:“不错,确是他所为。”

颜韵清站厢门口,突然转身推开厢门,一股凛冽地风雪卷席而入。

他抚须,沉思,不语,看风雪。

半晌,居士关上厢门,突然走至史进面前,双手一伸已将前胸衣襟拉开,他的动作并不如何快捷,但出手一伸,史进竟无半分挣扎回旋余地。

史进暗叫惭愧,心知居士若是敌对,自己早丢了性命。

衣襟一开,胸口露出三只手印,那手印呈淡黑色,若有若无,若隐若现。

颜韵清倒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森然道:“天绝地灭大搜*手!”

史进失惊道:“搜*手?这竟是大搜*手……”

颜韵清再看,语气委顿异常:“想不到他竟真的练成了‘大悲赋’中的武功,我原也只不过是估测,想不到竟是真的,是真的……”

史进惶然道:“这搜*手……这搜*手……”

颜韵清缓缓接口道:“这搜*手据说练到最高境界所伤之肉身便如你这等情状,中者三个月内慢慢伤发,终使无救。”

史进目光呆滞,喃喃道:“如此说来……如此说来,我命不久矣!”

颜韵清不语,背负袍袖,神情凝思。

史进面如死灰,他背过身去,心里压抑沉重。

忽尔,颜韵清森然问道:“你此来姑苏也是他的意思了?”

史进语调哀丧,应声颓然:“不错,属下确是为一事特从辖地赶来。”

颜韵清拈须而思,目光凝重:“何事?”

史进目光伸出厢房,屋外风雪都不及他此刻脸色之灰苍:“据属下估量,老贼在坊城可能已探知那五百万两*饷的下落,而其藏图却在一个叫狄遥的刀客手中。”

颜韵清“哦”了声,道:“狄遥……”

史进道:“此人就是当年号称‘铁血神鹰’的飞鹰帮帮主狄逍的亲兄弟。”

“哦”,颜韵清再次吟了一声,眉目间仍无半分动静,他自吟道:“有意思,有意思……那你——”

史进叹口气,神色渐渐转复。他本是历过大风浪的人,过的是刀口舐血的江湖日子,生死早已度外,适才乍闻伤情有失态之念想却又是在所难免,但稍过即复常态,他平声道:“这老贼已杀了狄遥,却放走了他的拜把兄弟和徒弟,命我暗中护他们来姑苏,引狄逍前去坊城。”

颜韵清的思虑深沉,他坐回到椅子上,想着某些事情,半晌,他缓声道:“此是何意?”

史进摇头道:“这老贼行事诡异,属下也不知他为何——”他突然不再说下去,他发现眼前的颜长老已闭上了双目。

他轻轻叹口气,默默转向窗外,炉火中的一块炭炸出闷响,星火四溅。

屋中二人各怀心事,静余落雪声。

蓝艳艳的炉炭发出轻轻“哔剥”刺响。

蓦地,颜韵清站起突然而猛烈地睁开眼,震得雪仿佛一抖。

他笑。

大笑。

笑得静雪都失却了颜色。

他一边笑一边口中喃喃有词:“是了,是了……不错,噫,错了,错了,全错了……”

他白茫的须发匆匆张开,围住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脸上的肉轻轻弹动,令本就心神不宁的史进愈发惊惧。

他突然转身,厉视史进,兀然道:“你年庚几何?”

史进一呆,不知何有此问,他略一思忖道:“属下今年四十有五了。”

颜韵清以指拈须,凝视史进道:“嗯,以区区五九之数,断不致命薄如斯,但你面相斑乱,血光之苦已不可免。”

闻言,史进一呆。

一呆的当口,忽有身影如电光飞闪,他感觉到有只手突然触了一下自己身体。

一触即逝。

他的丹田突然遭到了雷霆般重重一击。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崩裂,就象一只断线纸鹫被悬在了半空中无所依伴,晃晃悠悠飘向了飞雪深处。

暗红的血就这样从咽喉狂喷而出,留在那幅《清明上河图》里。

——好一幅哀艳的清明咯血图!

※※※※※

无风,雪未止。

史进醒时,一只鸽正从窗外飞雪中飘了进来。

那是一只纯白的信鸽,它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带着寒冷和满眼的疲惫。

它停在韵清居士的手背上,发出久违的欢愉咕叫。

韵清居士站在窗前,轻轻抚着它的羽毛,然后从鸽脚下抽出一件信卷,他缓缓打开,看着,神色凝重。

他木然不动,思索着某些问题,对着史进的背有股说不出苍老。

看着居士,想着当年与居士一起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情景,而今一旦失势却又是如许落魄,史进心中说不出的憾叹。

忽见居士随手一抄,房中炉火似被无形之力牵引一般,斜荡而起,竟渡燃那卷信笺,片刻,信在火光中化为了灰烬。

史进忽然步下床榻,跪伏于地,不语。

居士转身,看着史进无声地笑了。

他肃容一整,沉声道:“史堂主,你在西北寒苦之地隐伏八年,所为何来?”

史进闻言一怔,跪姿立挺,呈昂首挺胸状,神情异样激动,缓声道:“承蒙长老恩眷,八年之耻,属下一刻不敢或忘,属下随时候命,听凭总护法驱使。”

居士叹一口气,双眼似闭微闭,炉火衬映他的脸庞发出淡淡的红润,那红却甚不正常,有着某种悠悠的病态,半晌,他才涩声道:“我已经老了,现如今不过领了一个长老的闲差,行些消息打探之务,那里还能与顾贼抗衡,顾系现如今又与万空流同流合污,势力所及,总舵之内已无人敢直撄其锋。嗳,只可惜,你曾是玄武堂主事,如今却落魄若斯,是老夫害了尔等啊——”

史进道:“长老待史进恩重如山,当年我受三清观逐杀,亡命江湖,幸得长老援手属下才苟活一命。现如今,长老蛰伏于这闲适之地属下自不待言,但若有与顾贼一较长短之日,属下定当以死效命,一吐这八年之耻!”

居士不语,过得片刻,才道:“你可识得狄逍?”

史进一愣,不知居士何故问此,慢慢道:“大约八年前,我曾和他朝过相,不过当时天昏雪大,看不甚清……”

居士点着头,以手抚须缓缓道:“这便是了,你现下便去邀月轩,那里的精彩好戏只怕快开场了。”

说完,拍拍手,从僮仆手上接过一只信鸽,他抚着那双雪一般颤动的白翼,手一张,放出了窗外,鸽翅展动,霎间没入风雪中。

史进问:“到了邀月轩,属下将如何处置?”

居士缓缓闭上眼:“你自处吧,总执事的钧旨你总是要遵从的。”

史进道:“是。”

又问:“坊城之事,您意下如何?”

居士仿佛暗自叹了口气道:“西夏‘一品堂’和内廷宦*“天阙”组织已闻风而动,小小坊城只怕已是杀机暗藏,天翻地覆,坊城我看你是回不去了。”

史进心头一动,不复再问,躬身退下。

离开别院的时候,居士似已睡着,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那声如许苍老,没在了无边雪漫中。

※※※※※

苏州城的某座古刹里,一位年青的僧人接到了一封鸽信,他穿着月白的僧袍,赤脚,带着茫然笑容,却不知是喜是忧。

梅竹别院里,静静落雪中,干百朵腊梅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到了晚间,它们争先恐后却又悄无声息地在院子里洒然开放了,铺点出这危岌之世的最后一抹残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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