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慧
-01-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
寒风穿过院子前的香樟树林,又溜达进空旷的场院,探头探脑地在堂屋里打了个旋,便打算离开。
一张八仙桌,两张长板凳,三只老红漆的木头箱子,如是而已,实在没有值得它停留的新鲜玩意。但是它注意到了奶奶,奶奶那双犹豫又坚决的手。
奶奶半跪在长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将小半个上身探进去,回手时,八仙桌上多了一堆古旧的书。
风顿时兴致勃勃地扑了过去,将泛*的书页掀得嗦嗦地响,本就脆弱的几枚书页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惊扰,挣扎几下便放弃了,飘落在地。
那些书多是民国时商务书局出版的古籍,薄的铜板厚,厚的巴掌厚,灰扑扑的封面,*乎乎的内页,泛着时光的冷艳。
此时正是晌午,阳光温暖而饱满,它们大大方方铺满桌面。那些旧书一本接一本从木箱中取出,又一本接一本落在桌上,击起一阵灰尘。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奶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招引来大把大把颗粒状的尘埃,在光束里疯狂跳舞。
父亲站在走廊里,靠着墙根静静地看着奶奶。他将脸埋在高高的棉袄领子里,似乎在躲避阳光的照射,只有口鼻中呼出的白汽,显示他内心的不服与愤怒。
挂在村口银杏树上的喇叭拖着长调喊着“大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声音还没完全传到场院,就被寒风撞得支离破碎,散失在荒芜的田野。
站的时间久了,脚有些僵麻,父亲跺了跺脚,奶奶转过头来,看着手足无措的儿子,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父亲走到场院里,抬起头看天空。没有白云,没有翅膀,只有无处不在的风声和硕大的太阳。
奶奶从他身边走过,手里挽着簸箕,簸箕里是他的旧书。寒风似乎又断断续续送来喇叭怪声怪气的尖叫,父亲使劲地跺脚,将手臂伸向天空,笨拙地挥舞。
厢屋顶上终于飘出午炊的烟,奶奶终究还是将那些诗词歌赋点着了,它们在灶膛里涅槃,又从烟囱里翻滚而出,斯斯文文地袅袅而上,天地之间瞬时充满了“子曰”或者“诗云”。
-02-
那一年的夏天,我迷上了读书。
母亲用微薄的代课教师薪水,为我买来一本又一本新的小人书。母亲在灶台上边挥汗,边摊锅贴,我在灶下边拉着风箱,边看书。风箱上的纸盒里,已经积存了大半盒书了。
灶膛里的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灭,放在膝盖上的书页也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看着看着,火熄了,我便盯着黑黢黢的灶膛冥想。
就像一段蒙太奇特效,纸盒里的小人书变成了文字书,也越来越厚实了,灶边的人也换成了父亲。
母亲走了,她说她也需要读书,她在去进修学校的路上一去不回,她忽视了前方那辆迎面而来的卡车。
父亲不会做饭,我来做。父亲倚在柴草垛上,给我念书。他说,我们家这口灶是学问灶,它曾经一口气吞下《全唐诗》《全宋词》《古文观止》《陶渊明集注》等等,还有几册残本《康熙字典》。
我听着父亲轻声慢语说着久远的故事,似乎在听一个自己曾经经历的过往。我用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草木灰,没有发现残留的书页灰烬,所有的学问都被这口灶吸收消化掉了!
父亲说,你母亲很好强,大田里的活做得起,学校里的课教得好,回了家,人家女人都是就着油灯扎鞋底,只有她是读书。她后来每个星期日坚持去进修学校学习,就是因为那里有一大屋子书啊。
从灶膛里噗地窜出一串火苗,黑烟顿起,熏热了我的眼睛,眼泪忍不住唰地流下来。我抬起手来使劲地揉,越揉泪越多。
父亲说,我给你继续读《青春之歌》吧。在这之前,我已经看完了《红岩》《烈火金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是我最迷恋的一本。我似乎很愚钝,一时难以在林道静的命运和我的未来之间完成某种认知上的迅速转换。
灶火却早我一步做出了反应,一汪蓝幽幽的火焰噼里啪啦兴奋地舔着锅底,鼻息间漫起一抹蓝色的异香,像极了若干年前那个中午父亲闻到的那种味道。
父亲微微地说,你那么喜欢读书,要不再复读一年吧。数月之后,当我站在上海某高校图书馆排列成行的书架前,我想起了母亲勤快忙碌的身影和父亲不急不躁的述说。
-03-
今年的春假显得特别的长,长得叫人忘记了日子。
风清日朗的日子,我会带上一本书,登到顶楼。读书是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拿起书来,就像燕子穿过炊烟,虽然身影转瞬即逝,但翅膀上已经沾上了风尘。看累了,我会眺望不远处的江水,江水的一侧,是我的故乡。
远方有一黛苍青色模糊难辨的影子,那是百里江堤,江堤下面,就是我的故宅。只是故宅已废,故人已非。我固执地以为,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他们都站在场院里,面带微笑,朝着我的方向。
父亲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留给我最大的财富,是满满当当三个木箱的书。箱子还是那三口老红漆的木头箱子,书是历年积存的书。
我看见爱斯梅拉达把水送进卡西莫多的嘴里,娇小的简陪着瞎眼的罗切斯特在林子里散步,那颗著名的苹果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落到牛顿头上,霍金的宇宙世界颠覆着我的时间和空间,最后一只恐龙轰然倒下,那个妄想征服全世界的小个子法国人踯躅在圣赫勒拿岛上,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用细沙清理他的木地板,而溪流正从唐古拉山出发。
我不知道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我准备下了这么多文学经典,我只知道不断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书,如痴如醉地读。这种痴迷,常常让我在阅读中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环境,忘却了身外种种,心头风雷滚滚却又万籁俱静,真实,梦幻,若无人之境。
有书相伴的光阴,可以安放一颗浮躁之心,让人忘记烦恼甚至是时光,感受到“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的美妙之感;书香可闻的岁月,让人产生一种由内而外的俊美,流露出“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好印记;有书可读的日子,让人在恬静的时光里获益良多,领悟透“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的人生真谛。
读书让人在成长的足迹里聆听生命如歌,在人生的旅途中品味成长之乐,在安静的时光中沉淀生活的智慧。
在似真似幻,又亦真亦幻的世界里,我看到奶奶在灶膛里点着书页,一串串字符散落飞天;我看到母亲背着装满书的草绿色挎包,弓着腰逆风前行;我看到父亲戴着玳瑁眼镜,坐在故宅走廊的藤椅上,捧着教参备课。奶奶说“烧了吧”,父亲说“子曰”,母亲说“诗云”。
我抬起头看天空,有白云,有翅膀,还有无处不在的风声和硕大的太阳。
作者简介:徐慧,女,年9月生,现居靖江,大学文化,大学英语教师。散文、小说、剧本等文体创作均有涉及,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宅晓姐喜欢您就打赏一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