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享受农家乐还是在几十年以前，那才叫真正的原汁原味。
解放不久，国家动员农民学识字。我十三岁那年秋天，响应号召去农村当了半个月的“老师”。教那些农民伯伯、婶婶写自己的名字，学会记些柴、米、油、盐、狗肉账之类。
记忆中的农家乐。（供图：
怀化老头）二十多里山路弯弯，靠用双脚丈量。农村连手扶拖拉机都没见过，自然就少有超过两米宽的道路。
秋老虎肆虐的季节，路面看得见腾腾上升的地气。松树干上凿着的“V”型糟下方，竹枧把流出的松脂送进竹筒。阵阵山风吹拂，闻得到浓郁的松香味道。
那种小个头的蝉在枝头“嘶嘶”地唱着，等你走近时又戛然而止。稍远点的树丛中，偶尔有斑鸠的“咕咕”声传来，土路边的杂草丛里，不时还会窜出一两条“四脚蛇”悠闲地散步。山坡下方的稻田里，金灿灿、*澄澄、沉甸甸的稻穗在等着农民去收割。山脚那一片玉米地在风中摇曳着沙沙作响。
这一切，令从未出过县城的街巴佬兴奋不已。
这偏远山村的农民，世世代代没离开过自家那一方山坳，也从没接触过外乡人，忽然间从城里来了个娃娃，还要教他们学认字、写字，好奇之外更多了一份怜爱。
生产队安排“老师”吃“派饭”，由农户轮流作东。每天一早，就有半大的孩子来邀请了。一声“街巴佬！今天你归我家管饭了。”彼此就少了些生疏。
农家婶婶们十分好客，似乎城里“老师”能来家吃饭是一种荣誉。愿意使出浑身解数又倾其所有，生怕落个“差评”。
桌上的鸡是从屋后山坡的树上抓下来的，鸭子是从山下稻田里捉上来的。鸡呀鸭呀都不像如今这般肥咕隆咚、呆头傻脑。两斤左右一只，挺精神的。任你宰了之后，煮炒炖汤都香喷喷。
几乎每家屋前有个两米见方的水坑，那叫鱼塘。想吃鱼了，操起网兜捞一条就下锅，鱼肉烂了，尾巴还会动。
年头到年尾，除了杀年猪那几天，吃不到新鲜猪肉，倒是腊肉每家每户火塘上方挂一大堆，黑油油的沾满烟尘灰。
洗干净煮熟了，肥肉不腻瘦肉不塞牙。灶屋里吃饭，禾场坪里飘香。那时猪吃米糠、红薯、菜叶长大，年后捉的架子猪，快一年才一百一、二十斤，那肉质就由你去想。
熏腊肉蛮讲究，拿盐腌，鱼三天肉七天。熏烤时要用茶籽壳、柚子皮。锯木屑熏肉只是熏了外表，农民们讲究的是香气要入味。
一个坳子里偶尔会有哪户人家打得一头野猪或麂子时，家家户户都可吃几天新鲜肉。山里人见识不多，只知道住在天天能见面的同一个地方就是亲戚，有福要同享。
舂米的碓臼（供图：怀化老头）
没有面食，乡里人一日三餐都是米饭。自家田里产的米，没菜也吃得出香味。家家都有舂米的碓臼，谷子倒进碓臼中，家人一用力，踩下脚踏，扬起碓头，冲击碓臼里的谷物，直到舂出白米。
那种米用水淘洗几次都还会有白色的米浆，谷物的营养便在其中，煮熟的米饭又软又香。
“老师”上课在晚上，白天可以和一群半大孩子去放牛，去寻猪草。最好玩的还是到山脚下小溪里去抓螃蟹，溪水清凉，带点甜味，
捡起一个石头，朝水中稍大些的卵石上砸去。翻开卵石，藏在石头下的螃蟹因被震晕而浮了上来。因为个头不大，乡里人称它为“狼岩”（音）。带回家用油炸熟，连壳都可以吃得精光。
到城里吃螃蟹，价格吓人，吃完看看餐桌上那一堆壳壳，都不知道到底吃了什么？只留下满嘴腥。
不愁吃的水果（供图：怀化老头）
那年头讲究以粮为纲，乡村人少有种水果的，反正收多了也运不出去不能换钱，但不愁没水果吃。板粟、核桃、八月炸、鸡爪子、藤粟子（弥猴桃），满山都有，全野生的也不用经管，只等享用。
不愁吃的水果（供图：怀化老头）
山村最迷人的景是在傍晚。太阳贴近西边山头时，干活的人们回家了，看家狗“汪、汪”的围着主人转圈，劳累一天的水牛“哞、哞”地忙着回应。不一会儿功夫，屋后灶屋顶上一缕炊烟升起。
天色变暗了，远山近景层次分明如画。有檐老鼠不时穿过，萤火虫忽闪忽闪。只一会儿，蟋蟀呼叫了，池塘边蛤蟆开始回应，不远处的山林中断断续续传来猫头鹰的嚎叫，一切变得宁静起来。
半个月的农村生活，让街巴佬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甚至上茅房时见到小筐里放着的用来擦屁股的那些竹蔑片，都忍不住想要去试试。
农村的乐趣还会发生在干农活的过程中。老头十五岁上初三时去农村支援“双抢”。男生一律赤膊上阵，一条长罗布巾斜挎在肩，一个斗笠罩头，干起活十分利落。
每人占一米多地盘倒退着插秧时，手脚稍慢点就会被左右两边高手封了退路。脚杆上有痒痛时，一拍会掉下一条蚂蝗。对那玩意大家从不手软，折根小木棍，从蚂蝗嘴里穿进去，往田坎上一插，非晒死它不可。
收工用过晚餐后，一溜人奔到河边，泡在水里都不想出来。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三三两两躺在河边木筏上，数星星、看月亮，耳边仿佛响起那首《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过去了！那种原汁原味的农家乐趣一去不复返了。好想“穿越”一回，再回到六十年前。